一位千里迷中国形而上学的作者，和他与卡夫卡最顾惜作品的纠缠

“泪水司炉天天去看电影。用不着每次都放新东西，老节目也能眩惑他，只消它们能达到方向——即诱出他丰盛的泪水就行。那时他不被东谈主觉察地坐在阴郁中恭候着得志。这是一个冷情而薄情的寰球，如若嗅觉不到脸颊上的湿温的水，那几乎就不想活。眼泪一运转流涌，他的热情就高兴起来，他幽闲特地，一肢不动，拒却用手帕擦掉点什么，每滴眼泪应该把它包含的和顺全部孝顺出来，非论它终末到达嘴巴或者下巴，如故乃至经过脖子一直流到胸膛上……”

“经验了许多失望后，泪水司炉才浩大到一个东谈主自身的生活遇到并不及以令东谈主得志。他曾尝试多样阵势，致使开心他也尝试过。但每个在这方面有所惊艳的东谈主都知谈，开心的眼泪也不如何灵……”

这两段翰墨，对一个读者来说，不管他处于若何的景象，也不管智力上下，要读完并说明，都不太容易。这位司炉工爱看电影，享受被电影情节弄哭的过程，在现实中，他随时准备要为别东谈主的死而好好哭上一场，然则“别东谈主并不一定死在他想要悲哀的时候”，于是他发现我方的眼泪破灭了，他的悲哀被亏负了，于是不言而谕地愈加安适伤感。

这段小品文一共也就一千字傍边，也许除了“耐东谈主寻味”四个字，很难说出更多的读感。况兼，这个奇怪的东谈主又为什么是司炉？

埃利亚斯•卡内蒂（Elias Canetti，1905~1994）

寡产的卡内蒂

《泪水司炉》的作者，是降生在奥匈帝国时期的保加利亚、用德语写稿、入籍英国的犹太作者埃利亚斯·卡内蒂——每次提到此东谈主，都得把他的一长串身份列廓清。1974年，卡内蒂出书了一册小书《耳证东谈主》，实践是50篇小型的“东谈主物特写”。这些乖癖的东谈主，有的爱用舌头去舔别东谈主名字（“舔名东谈主”），有的随身带着小秤称嘴里的音节（“纯音节女”），有的用仪器随时测量伟大的进程（“伟大度辩论者”），“泪水司炉”亦然其中的一个怪东谈主。出此书时，卡内蒂年近七旬，是尽头知名的作者，但包括《耳证东谈主》在内，他认真出书的作品其实只好寥寥数本，且很脱落，主要有若干个戏剧，一部长篇演义，以及一部貌似属于社会心理学专科其实完全非专科的著述《环球与权利》。

对我方的寡产，卡内蒂内心亦然有狼狈的。他从不缺自信，早年在维也纳等地念书和生活时，他就插足到最活跃的德语文体群体里，1929年，从维也纳大学毕业时，他就利欲熏心地要写一部震天动地的长篇演义。那时的他，租住在一间憎恶诡异的公寓里，书斋的墙上挂着格吕内瓦尔德昏暗的油画名作《伊森海姆祭坛》，画中那些污蔑的东谈主脸“用我方来折磨别东谈主，也需要有东谈主来遭受折磨”（卡内蒂回忆录《获救之舌》中语），书斋的窗户对面是一座山，山上有一座名叫施泰因霍夫的疯东谈主院，他每次眺望何处，都会灵感勃发。

他刚刚24岁，就嗅觉我方一经蚁合了太多的东谈主生体验，足以写造谣作品了。他构念念出一系列怪东谈主，有奢华品无度的东谈主，有失足于真谛的东谈主，有狂热的宗教信徒，有折服技巧至上的东谈主，他想把这些东谈主的故事都写成演义。而他最终为我方的第一册演义敲定的主东谈主公，是一个坐拥两万册藏书的学者，一个无尽真贵孔子的汉学家。

卡内蒂我方也很千里迷于中国形而上学，尤其是老庄念念想（在纳粹大屠杀前夜他曾差少量来上海）。他的演义写成后在1935年出书，那即是《迷惘》，关联词，他同期构念念的其他那些怪东谈主，自后他却没能为他们写出任何演义，而他原先还想按巴尔扎克“东谈主间笑剧”的提法，把这一组怪东谈主演义统称为“疯子的东谈主间笑剧”。天然《迷惘》日后为他得回了很大的名声和荣誉（到1960年代，文体品评家对这部作品的有趣越来越浓，1981年他得到诺贝尔文体奖时，也以此书为个东谈主代表作），但对我方未能完毕的抱负，他是心有傀怍的，《耳证东谈主》这本小小的“怪东谈主特写集”，算是他对我方的一个迟来的交待。

不外，这篇《泪水司炉》的写稿灵感，对于了解弗兰茨·卡夫卡作品的东谈主来说，却是不丢丑清，因为“司炉”是卡夫卡的长篇演义《失散者》（别号《好意思国》）第一章的标题。对卡内蒂来说，卡夫卡是偶像，是明灯，亦然一个魔魇；他齰舌卡夫卡，一遍随处读卡夫卡的多样作品——演义、小故事、短章、日志、书信，也读别东谈主对卡夫卡的回忆。多若干少，这种沦落束住了卡内蒂的算作，使他忍不住处处“对标”卡夫卡；他尽头顽固地构念念和鼓吹我方的写稿，抛弃甚微，反倒是他平时写下的繁多的条记——其中不少显知道他与卡夫卡的这种纠缠的因缘——成为他留住的一份另类的文体/念念想钞票。

卡夫卡的遗产

那么，卡夫卡的《司炉》写的是什么实践呢？

这是一个零丁的故事，一个不错被后东谈主称为“卡夫卡式”的故事。主角，一个叫卡尔·罗斯曼的16岁少年，因为在家里被一个女仆诱导，闹了丑闻，家里把他充军去好意思国自营生路。在航船上，他偶遇一个司炉工，此东谈主和卡尔不异都是德国东谈主，生得东谈主高马大，却被一个完全不如我方的罗马尼亚上级期凌，烦闷不已。卡尔给司炉打气，激勉他去找船主仲裁，他们来到船主室后，靠近船主、港务局官员、高档船员、出纳课长等数东谈主，靠近堆满桌子的厚厚的文献（一个典型的法庭审判的讥笑式场景），司炉面不改色地提倡申诉，而“法官”们则各有反馈，总体上迷漫着一种徬徨未定的氛围，同期还有仆役、杂工等东谈主进收开销。到后半程，卡尔忽然被一位在场的高档东谈主士一口认作我方的外甥，舅甥辘集，喜气一下子眩惑了扫数东谈主势利的防范，而司炉被荒僻，无助地站在原地，看着我方的上级带着一群部属翩翩来到现场。

在法庭这样一个森严的官僚制机构眼前，东谈主的身体上风酿成了一件完全毋庸且滑稽的事情，姿色孔武有劲、气场十足的司炉，来到船主室外，只敢毕恭毕敬地叩门，靠近船主等法官式的东谈主物，依赖言辞来争取我方的利益，并在法官们的荒僻、轻蔑和打趣眼前流出眼泪——这即是卡内蒂写“泪水司炉”这则小品文的灵感之源，他延展了这位司炉的生平，联想他精神畸变后的形势：无时无处不在渴慕流泪，过火地追求享受悲痛。

《司炉》这个故事，在卡夫卡高深的写稿生存里，其时是具有破冰的意旨的。卡夫卡是个尽头徬徨、尽头纠结之东谈主，对我方的写稿才华勤恳自信，又被枯燥败兴的责任，以及他所怯生生的婚配所困扰。在此，最佳的参考之一是莱纳·施塔赫的《卡夫卡传》，这部迄今最详确的卡氏列传中说，《失散者》这部作品，原是卡夫卡的一个难以起原的写稿揣测（他有好多个这样的揣测），但在1912年，他写出了一个令我方很快活的故事《判决》后，仿佛一时开窍，自信心也上来了，到9月下旬，他在尽头的高兴状态下提笔写稿：

“卡夫卡应该是在10月1日晚上就写罢了《失散者》的第一章《司炉》……《司炉》的叙事张力，源自一种对卡夫卡的同期代东谈主来说还完全目生的单一叙事视角，它只显露主东谈主公的感知视域内发生的事情，读者会嗅觉我方像被吸入了一个引力场，不由自主地越来越认可这个变装。”

《司炉》的问世令卡夫卡我方产生了穷苦的设置感，他的好友、一直扶持和饱读动他写稿的马克斯·布罗德，对这个作品也尽头赏玩。莱纳·斯塔赫一直对卡夫卡的自我抉剔、自我遏抑持有辩论的柔软，他说，卡夫卡条件我方只写完满之作，是以只消个东谈主状态略略不及，他就不错几个月不写一瞥字。不外，从《判决》到《司炉》，卡夫卡算是经验了一个“高产”时期，每次下笔无意写上平均5页，莫得因为枯竭受阻而生息对我方的归罪与泄气。《司炉》是《失散者》的开篇，他要以17岁少年卡尔·罗斯曼为主角，从其抵达好意思国运转写起，叙述他在好意思国的浮千里：一运转就撞大运遇到了有钱的舅舅，自后却一步步下行以至混迹于穷人窟。

施塔赫说，《司炉》的通盘故事都是从主东谈主公卡尔的角度来写的，他似乎有着碰到哪出算哪出的个性。下船的时候，他为了且归拿一把雨伞，而把我方的行李箱减弱交托给船上浩大的东谈主，然后偶然闯入了司炉的房间，似乎就把箱子和雨伞的事情抛在了脑后。他看到司炉的形势，听他话语，追随他一皆去船主的房间，在何处赓续不雅看每个在场者，听他们讲话，通盘过程写得仔细，却未免乏味、啰嗦，只不外这确是前所未有的写法。读者会看晕，况兼不解白卡夫卡为什么要把东谈主物的多样下意志的举动都一笔一划地刻画出来，这尽头违犯通例。比如，当卡尔和司炉工走进船主室、见到几位大东谈主物的时候，卡夫卡这样叙述那些东谈主的动作：

“穿燕服的先生当先挥动他的小竹杖叩击地板，尽管只是轻轻地。其他几位先生天然常常常地瞥他一眼，港务局的先生们瓦解有进犯公务，他们又提起文献翻阅起来，尽管还有些心不在焉，高档船员又把我方的桌子往身边挪了挪，而自合计一经胜券在抓的出纳课长则现出嘲弄情态深深叹了连气儿。只好仆役似乎莫得受这种精深出现的散逸心情的影响，他对于这个被踏进于大东谈主物之中的哀怜汉子的烦闷颇有同感，并表情严肃地向卡尔点了点头，仿佛他想以此解释什么事情似的。”

这些形容填塞高超，但不好说“笔触考究”。“考究”是夸奖，是说作者无意上流地选拔要写什么，不仅能写出种种细节，况兼使用合适的、让东谈主钦慕的语言技巧。关联词卡夫卡的翰墨却短少一个善写之东谈主自愿的技能，容易让读者嗅觉到烦琐，以及“信息过载”的压力。

必须承认，乏味、生硬、不易读，是大都卡夫卡演义的特色。读演义的东谈主，即便不迷信“好意思文”，如何也会期待作者的笔触具有文体的好意思感，句子里有些“出彩”之处不错随时品尝，但卡夫卡不得志读者这方面的任何期待。在他这里，文体创作和“文体性”“文华”似乎是完全不相关的事情。他仿佛附身于卡尔，专一地透过他的眼睛来看外界，然后写下来所见之征象；他不如何琢磨把所见形诸翰墨时，需要有详略，需要有弃取。此外，他的那些话语东谈主，说出的话读起斗争往不解是以，很容易让东谈主读倦，而一个“平时”的演义家是毫不会这样写的。

事实上，据列传中的形容，卡夫卡也受累于这种单一叙事的写稿作风而勤恳延续创作的能源。“单一叙事”是很难的，他毕竟很难跟卡尔的感官保持完全同步（就像他也很难在《变形记》里保持跟酿成甲虫的格里高尔的感官同步），于是他很快就渺茫了，他比读者更先一步怀疑，这样写下去是否专诚旨。他自问：“卡尔接下去该干什么？”然则他能问谁呢？他我方不即是卡尔的创作者吗？

当代社会的错误

法国著明作者阿尔贝·加缪，是卡夫卡演义最早和最出色的驳斥者之一。他在1942年发表了令他一举成名的《局外东谈主》，同庚，他也发表了一篇要紧的随笔《弗朗茨·卡夫卡作品中的但愿和古怪》。在文中，他告诉咱们，为何卡夫卡演义是值得“硬啃”的：

“卡夫卡的全部艺术在于使读者不得不一读再读。它的结局，甚或莫得结局，都应承有种种解释，这些解释都是含而不露的……常常可能有两种读法，因此读两遍看起来是必要的。作者的本意也恰是这样。”

加缪把卡夫卡演义界定为“艳丽”，他说，合计读两遍或多遍，不错把卡夫卡的作品讲明得详详备细，一点不差，那就错了。一个艳丽恒久是精深性的，况兼，艺术家尽管不错一清二楚地构念念它，却只可表示它——莫得什么比一件艳丽艺术品更难说明的了。加缪底下的话无比精准：咱们不成怀着先入为主，咱们要让作品来影响我方，才能可靠地说明卡夫卡的作品。

要充分信任读卡夫卡不会忽地，要大开我方，让他的故事来“影响”我方。《司炉》这个古怪故事，读后即便一时忘怀，也会当东谈主生插足某一时刻时在脑中复现。那是若何的时刻呢？那是当个体踏进一个官僚化场合的时刻：领有某种权利的东谈主，坐在桌子后边听你禀报我方的诉求，你说着说着，发现对方根底不在听，或者只是假装在听，因为他是所谓“经过”里的一个顺序，他坐在何处，根底不可能与你共情，只是经过条件他坐在何处汉典。你填写表格，提供材料，盖印署名，就为杰出到一个插足经过、被“口试”的契机，而阿谁口试你的东谈主之后作念出决断，你不知谈这决断与你的讲述有何关系，可它却能决定你的运谈。

《司炉》所刻画的，即是这样一个场合。它不错发达为法庭，但法庭只是是归功于卡夫卡的写稿而最容易被猜度的例子。法庭，似乎是卡夫卡眼里当代社会错误的衔接展示场面，法庭式的体制到处都存在，因为到处都有某些不知为何领有了权利的东谈主，保管着一扇扇的门，决定谁能插足而谁不成。

这种场景恒久枯燥乏味，比起书写，它更相宜戏剧舞台来呈现——不错联想，在一个徬徨未定、窒闷败兴的庭审场景里，又名仆役例行公务的吊水、扫地都是具有讥笑性的——然则它却是以“合理化”著称的当代社会中最大的事实之一，它的存在，致使藏匿了死一火的直不雅的恐怖，它通过大肆蹧跶一个个个体的人命来遏抑它们的价值，告诉每个东谈主，你的时分元气心灵蓝本就微不足道。是以卡夫卡会在《城堡》中塑造那样一座城堡，和那样一个无数次设法插足的地皮测量员，会在《司炉》中让一个司炉工遭到那样一种待遇：他被孤苦孤身一人在“经过”以外，不被当作完整的东谈主看待。

卡内蒂在他的条记里写谈，卡夫卡一直千里浸在一个梦魇般的问题里，即，那种搬弄个体、遏抑个体的权利究竟是从何而来的？持久的千里浸，终于促使他写出了这个梦魇，但它违犯了诸多的演义通例，如可读性，如“要有结局”。莱纳·斯塔赫的列传，对卡夫卡演义缘何精深“未完成”也作念了很好的分析。

不外，《司炉》是完成了的。他在1924年死字时，把我方全部的演义作品委托给马克斯·布罗德，让他死心。他宁愿把《城堡》《审判》《失散者》这三部为他得回死后大名的长篇彻底烧掉，却唯独指导布罗德，把《失散者》的第一章《司炉》留住不烧。这也证明了他对我方的此次写稿有何等敬重，对曩昔一气呵成的快感，深陷抑郁的卡夫卡如故很休养的。

卡内蒂和卡夫卡其实是迥然不同的东谈主：他自夸其才，他容易乐不雅，他吃得饱睡得足，他有两任浑家和一个女儿，而卡夫卡王老五骗子无儿女；单看身体，大腹便便的卡内蒂和高瘦的卡夫卡也满不是一趟事。然则，他却生生活成了后者的“门下走狗”。“泪水司炉”是他念念索卡夫卡的一则抛弃，将咱们引向《司炉》自己。畸东谈主怪东谈主，都是不错说明的，司炉的眼泪，是他赤诚于耿耿于怀的创伤的抛弃，是人命力被体制化压抑之后仅剩的结晶。